Sunday, June 12, 2022

羊咩山

 


羊咩山 

加州已經很久沒下雨了,近來天氣預報將有一股風暴降臨灣區,將帶來一場豪雨,通告居民要做好防洪準備。

風暴來臨前奏,天空烏雲密布,風由緩弱逐漸增強。風聲颯颯,飛沙走石。樹枝搖盪,婆娑聲響。枯葉飄零,翩躚漫舞。偶見閃電,雷聲作響。

灰暗的天空,烏雲遮蓋,黃昏不見一點光彩,夜幕低垂,黑夜提早降臨。此刻天空正開始灑落雨點,剎那間傾盆而下。天降甘霖,豆大的雨點,噼劈啪啪的落在久經乾涸的大地上,遍地皆濕,草木逢雨,得到了滋潤。奔馳在路上的汽車,匆匆走過,濺起了水花,濺向行人道,站在行人道上等著過馬路的人,頃間被水花濺到,退避不及,狼狽萬分。

我幸運地在大雨來臨前已經回到家,窗外一片漆黑,打在玻璃窗上的雨點,淅瀝淅瀝地響著,玻璃窗上也因為室內室外冷熱氣溫互碰,泛起了一片水汽朦朧景象。

躲在暖暖的家,晚餐過後,打開電腦,上網閱覽訊息。偶爾看到一則關於昔日西堤羊咩山的報導影片,看著畫面,腦中掀起了一連串的回憶。

以前的堤岸,民生凋敝,法治不及。貧窮地區,各處違章建築甚多,為求有一瓦遮頭,雜亂蓋搭。時間久了,巷弄縱橫交錯起來,巷內四通八達,有連貫相通的,也有阻隔封閉的,走進去,彷彿進入了迷宮陣。如果沒有當地居民帶路指引,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地,很難貫穿。在西堤有如此違章建築的地區甚多,羊咩山是其中之一。

 


羊咩山據說以前是一處亂葬崗,有多處入口。可以從北邊阮豸街的入口,穿梭巷內四通八達,迂迴曲折的路徑到達南邊陳興道大道的另一個入口,也可以貫穿到東邊的裴有街。區內,大巷小巷,比比皆是,房屋密密麻麻。屋頂蓋用的材料,各式各異,樓宇高矮參差不齊。如此混雜狹窄的地方,萬一不幸遭到祝融光顧,後果不堪設想,尤其是住在中心區域內的居民。如果更不幸的,火災發生在夜晚,那更可怕,區內沒有街燈照亮,於漆黑和慌亂中,難免走錯了方向,困身於火海中。

羊咩山附近不到半公里範圍內,有幾間華文學校如 國民,中正,知用等。因此很多區內的孩子,即使是家境貧窮的,都有機會完成小學程度的基本教育。我的同學中,有好幾位是住在羊咩山區內的。

 


我的祖母在羊咩山也有一間二層樓的磚瓦房屋,雖然房屋不大,不過很舒適,樓上有一個用鐵欄柵圍住的小露台,我們可以站在那裡眺望遠景。在我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時段,偶爾週末,祖母有空,就帶我和姐姐,堂兄弟們到她的小屋去度週末,在那裡過夜。童真的我們想出很多玩意來度過漫漫長夜。我們還帶備了小瓦煲,木炭,米和其他配料,在露台處生火煮飯,學大人煮飯,是我們童年時的樂趣之一。

大堂兄 森哥年長我四歲,每次都由他帶領一群弟妹。首先他把木炭放在小爐裡,之後均勻地噴灑了一些汽油在木炭上,然後點火燃燒木炭。火生起後,我們在旁邊幫忙用葵扇把火煽烈起來。另一邊,姐姐把洗好的白米,倒進瓦煲裡,加上適量的水,之後就放上火爐處,偶爾也要煽動炭火,以保持炭爐裡的火力。大概二十分鐘後,就聽到瓦煲裡水聲沸騰的聲音,煲裡的米粒,好像在裡面蹦蹦跳的舞動著。俄而,陣陣米飯的香味,溢散於空氣中。聞到香味,大家開始坐立不安地,好奇地期待著觀看飯煮熟後的情景。就在飯快熟透的時候,堂兄把預先切好的鹹魚絲,放在飯上,再蓋上蓋子,隨著在瓦煲蓋上放上幾顆燃燒著紅紅晶亮的木炭,同時也把爐裡的炭火減弱。在聞到鹹魚的香味後,堂兄把煲蓋上的木炭拿掉,掀開蓋子,在鹹魚上面,倒進雞蛋液,撒上蔥花,再蓋上蓋,大概五分鐘後,雞蛋鹹魚煲仔飯就完成了。接著,堂兄就把飯分給大家吃,大家爽口的把飯扒進嘴裡,滿足了食慾的期待,貼在飯煲周邊那層爽脆金黃色的薄飯焦,大家都搶著要吃。

 


羊咩山離我的家不遠,大約半公里路,步行約十五分鐘。從同慶大道往東行越過安平街接上陳興道大道,再往前走一小段路,那裡有兩個進入羊咩山的路口,其中一個在璇宮戲院旁邊。

在戲院旁邊的巷口外面,有一檔販賣越式雞絲麵包的攤檔,生意很好。雞絲麵包是一個短形約二十公分長的法式麵包,把橫面的麵包切開,在裡面塗上一層奶白色的生汁醬,填上自製的獨特雞絲肉鬆,再放上青瓜條,辣椒薄片,醃酸的紅白蘿蔔絲和芫茜,就完成一個完美的越式雞絲麵包。咬在嘴裡,鬆脆又可口,吃之不膩,我是它的常客。

麵包檔旁邊還有一檔賣鮮榨甘蔗汁的檔口,甘蔗汁是直接用甘蔗經過一個壓榨機器,把甘蔗汁壓榨出來的,盛在一個有冰塊的圓形容器裡。有冰塊的甘蔗汁比較便宜,如果是原汁不加冰塊的就比較貴。因為加了冰塊就好像添加了水一樣。除了買雞絲麵包,當然我也會多買一杯不加冰塊的原味甘蔗汁。雖然沒加冰塊,可是甘蔗汁還是冰凍的,因為甘蔗是經過冷藏的,原汁原味,香甜可口。

住在羊咩山區裡的住戶,有的家庭甚至一家幾口三代同堂擠逼於一間不大的房屋裡。年輕的去工作,年老的閒散在家,悠閒度日,偶爾和鄰居好友下象棋作樂或坐於屋前小巷空曠處閱讀報紙,乘涼。小孩子們課餘時間,遊走於巷內找同伴玩耍,有蹲在地上作彈波子遊戲的,也有玩捉迷藏尋人耍樂的。小孩子天真無邪,童真爛漫,嘻哈追逐,滿臉笑容,總是玩的很開心。南國多雨,碰上下雨天,也是他們最開心的,脫掉上衣,就衝進雨水裡,在滂沱大雨中,呼喊,追逐耍樂,互向對方潑水嬉戲。小孩子玩意點子多,不一詳述,即使家貧,卻不影響童年的歡樂。然而,童年歲月畢竟是短暫的。年齡稍長,視乎家庭的狀況,也許十來歲就要出去工作幫補家用了。貧窮勞苦大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風雨日曬中,為兩餐忙碌奔波。

在北邊靠阮豸街的入口處,有幾檔食物檔口,有賣三色凍飲的,有賣潮州炒粿,煎蘿蔔糕和芋頭糕的,有賣甘蔗汁的也有賣牛肉丸的,全都是我愛吃的東西。他們一般都是接近中午時分開檔,一直營業到晚上十點鐘。家庭式作業,子女們放學後出來幫忙,正好是忙碌的時段。另外有一檔只在晚上才營業販賣豆漿和杏仁豆腐花的檔口,他的檔口擺在靠近羊咩山隔邊的六邑殯儀館圍牆外面的空曠地方上,檔口旁邊擺放幾張桌子。靠近大街,車來車往,很多情侶都騎著機動車來捧場。乘著夜晚涼風,伴著路旁風吹樹葉婆娑聲響,輕言細語,邊吃邊閒聊著。


記憶中,1973 年初,在離開堤岸前夕,曾和教國文課的李樹恆老師在此攤檔相聚。老師語重心長,以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替我餞行,未料此一相聚竟成永別。1974 年仲夏,接到西堤傳來的訊息,李老師不幸在其執教的知用學校操場處被槍殺了,新聞曾經轟動一時。


在羊咩山入口斜對面的街角處,有一家祺海茶室,除早市的點心和湯粉麵外,晚上也做炒粉麵夜市生意。店主在靠門處的一個角落,放置了一個配搭煤氣罐的火爐和材料架,炒粉師傅九叔就在露天處操作。烘烘的火爐,散發著熱氣,猛火炒出的粉條,溢散著濃濃的鑊氣,而豬肉,牛肉,雞肉或蝦等配料,隨食客選擇,而蔬菜就只有一種油菜心。父親很喜歡吃炒粿條,經常叫我去買回來吃,當然也少不了我的份兒。祺海的夜市生意非常旺盛,尤其是在週末的晚上,更是座無虛席,買外賣的有時候也要等上半個小時。堤岸的茶室幾乎都開在街角處,雙鋪面開放式的,座位伸延擺放到門外空地上,增添座位。

越南於 1954 年獨立脫離法國殖民地歷時百多年的統治, 卻不幸地於十七度緯線被劃分為南北越,從此內戰頻生,南越兵源緊繃。因此,一般到了十八歲的青年役男,被迫要去服兵役。家境富裕的可以透過人際關係,金錢疏通,以總總理由拿到免役證明,可以自由出入於南越境內。而貧窮者,若不願服兵役的,只有在家偷偷躲藏,過其無自由黑暗的恐懼日子。鎮日求神拜佛,希望不會被捉到,精神的壓力,痛苦的困擾,度日如年,可想而知。



然而,隨著雙方激烈的交戰,士兵傷亡慘重。為增強兵源,南越政府開始在街上攔截往來機動車的年輕騎士,更發動狠招在晚上出動軍隊封鎖段落街道,逐家逐戶拍門檢查戶口,捉拿漏網壯丁。

每每碰到查戶口的晚上,急速的拍門聲猶如奪魂聲響,令人心驚膽顫。在靜夜中忽然掀起沸騰的嘈雜聲,雞飛狗吠,響徹整個寂靜夜空,不時聽到徬徨倉促四處奔走翻瓦越坑躲藏的聲音。

 


對於住在羊咩山的役男來說,那兒迷宮般,四通八達的環境,正是他們躲藏逃避軍役的好地方,很難被捉到的。尤其是晚上不亮的燈光,軍隊也不敢冒然進入得太深,怕身入陷阱,雷聲大雨點小,敷衍一輪,交差就是了。

越南歷時幾近二十年的內戰,從北到南境內,經歷過多場大小激烈的戰役,於 1975 四月尾結束 。在北越揮軍大舉南下,勢如破竹一番猛烈的進攻下,南方政府軍反攻乏力,即使有美軍的空中支援,仍兵敗如山倒。多處區域相繼失守淪陷,引致人心惶惶,難民如潮,扶老攜幼,四散湧現擠逼於道路上,一幕幕慘絕人寰的逃難潮景象,傳遍世界。歷時約一個多月的風聲鶴唳,美國駐南越大使舘也棄舘驚惶的從天台上乘直升機撤退,北越軍直搗黃龍,佔領南越總統府,西貢淪陷,越南統一。曾經為躲避兵役終日徬徨驚慌的年輕子弟,從此也得到了解放,恢復自由。即使仍需要面對共軍入城後另一個未知的情況,卻不用再擔心被捉去當兵了。

我於 1973 年初離開南越,歲月如梭,離開西堤轉眼也快半個世紀了。雖然曾經回去過三次,卻因為行程匆匆,始終沒有機會再進入羊咩山區瀏覽觀看。從網上看到區內的畫面,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房屋有翻新粉刷過,也有改建蓋新的建築,原來迷宮陣般的環境卻依然如舊。

期待著有機會再親臨其境,從北邊入口貫穿到南邊的入口,尋找一些新的發現。

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雨仍然不停地下著,驀然一聲雷響,把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夜已深,也該休息了,就讓更多的回憶在夢中出現吧 !


散文篇 之十六

脱稿於 聖荷西 6/15/2022


龔瑞龍師父


 

龔瑞龍師父 

時序更迭,季節輪替。濃濃秋意,楓葉轉顏。絢爛色彩,炫目耀眼。片片楓葉,迎風輕飄。不刻間,鋪滿了樹下泥土,地上金黃色一片。

仰望天空,朗日晴空。朵朵浮雲,藍白相映。隨風飄移,暖和秋風。迎面輕拂,陣陣清涼。滲身舒暢,振奮神經。閉目養神,心境平靜。思緒衝擊,腦海漣漪。陳年舊事,波濤湧現。師父影像,重現眼前。

人生相遇,是緣,茫茫人海,結緣就聚在那一點,那一刻。一九七五年西曆年剛過,同住在九龍美孚新邨的堂弟 何恩從外面回來,忽然提起說要搬到旺角住。因為他的麻將友 守洪家中有一間吉房出租。旺角是九龍的繁華旺區,食肆商場林立,車水馬龍,人潮湧湧,不如美孚新邨的遠離市區。

西曆新年過後,農曆春節近在眼前,時近歲晚,家家戶戶籌辦過春節,市況更見繁盛。就在這段時間,我們也搬到旺角去住了,期盼新的一年有新的開始。

仁安大廈,樓高二十多層,位於登打士街和廣華街的交界處。往左通往窩打老道出彌敦道,往右直走也可以去到彌敦道,三條街構成一個三角形地帶,出入很方便。旺角的商業繁盛區域,幾乎就圍繞在這一公里平方範圍之內。洪哥的住宅單位在 23 樓,居高臨下,可以眺望到很遠的地方。晚上,我很喜歡站在窗口旁邊俯瞰遠處的維多利亞海港,觀賞在黑夜中閃耀的色彩繽紛霓虹燈光。

香港人的生活,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轉動著,無論是夜生活還是晨間的生活都很熱鬧。晨曦時段,雖然車輛流動不多,但是上班族已經羣湧而出,這時段也是茶餐廳,以及販賣早點等食肆最忙碌的時刻。一些地攤小販也趁機擺早攤,售賣商品,各出奇招吸引過路人,好奇圍觀的人倒也不少。

歲晚的香港,滲著點點寒意,凜冽寒風時而颯颯的吹響著,香港人懼寒,早已穿著暖身寒衣。分隔港九兩岸的維多利亞海峽,晨間濃薄霧縈繞,高聳的建築物隱約浮現。渡海輪時現時隱於霧中,不時地發出笛鳴的聲音,警告同航於海峽上的往來船隻。早期的香港,渡海輪是主要往來於香港和九龍兩岸的交通工具。在油麻地的渡海碼頭,有大型的渡海船人車兩用載運,很常見到長長的過海車隊排列等候著下一班渡海輪到來。圍繞碼頭附近的行人路段亦擠列著地販攤檔,大做其生意,尤其是報紙攤檔,更是生意興隆。為口奔馳,無論風吹雨打都需要面對,手停口停,小販生活就是如此的無奈。

香港的早點,有別於越南的早點。茶餐廳的奶茶,鴛鴦,各式通心粉,三文治,甜鹹兼帶餡的各式麵包,各類熱點心以及大排檔的白粥,炸油條,炒粉麵,豬腸粉等,種類繁多,都是港人所愛好的。

對於早餐,個人偏好於港式甜麵包,如雞尾包,菠蘿包等,習以為常。但在搬進大廈後的第二天早上,突然想換換口味,吃白粥和炒麵。起床洗漱後,就往樓下附近的街道去溜達,找食物去了。

下樓後,隨意在街上慢行,遠遠就看到附設於路邊賣粥的大排檔。如此類的檔口,幾乎在港九任何市區的橫街道都有擺檔,主要售賣粥類,清炒米粉和炒麵,即做的豬腸粉,即炸的油條以及用粉卷皮包著油條的 炸兩 。明火白粥,除了白米外,也加入腐竹慢火熬煮,成為爽口的綿密狀態,香滑濃郁。清炒麵和米粉配搭有豆芽和清蔥絲,放豉油皇調味,口感很好。小品生意,養活了多少個家庭,當然,他們的攤檔都需要經過市政府的衛生審核批准。

路上行人,熙來攘往,也許是趕著上班吧,總是行色匆匆。當然也有長者慢調斯理,東看看,西看看地溜達著,也有停下來圍看地販攤檔的。為吸引顧客,攤販者大多大聲地張大喉嚨,敲其彈簧之舌,講述產品的好處,大做其促銷廣告,圍觀者有多人一堆的,也有稀疏一兩人的。仔細看,仍是湊熱鬧的多,買的人倒不見得踴躍。

手中拿著已買好的早餐,回程時經過一個販賣生草藥的地攤,其時攤主正在大做其草藥廣告,大聲地吹噓著。一時好奇,我停步立足而觀,想看看究竟他在賣什麼東西。傾聽之下,原來是賣補身補血用的山草藥。聽著他的說話,牽動了我的好奇心,於是就向他詢問了一些問題。看到有人發問,攤販者提起了精神,聆聽我的問題,抱著一絲希望可以完成交易。由於我問的是一些治療問題,他回答不出,可是又希望能做到我的生意。於是,就給了我一張名片,叫我去他師父的診所詢問,並說他的師父擅長中西醫術。接過名片,細仔地看了一遍,就回家享用我的早餐了。

名片上寫著深水埗南昌街某號二樓,龔瑞龍醫藥館兼健身學院字樣,看來他的師父除了是一位醫生同時也是一位功夫教頭。功夫是我所好,更可以說是痴迷。雖然如此,在香港卻不敢貿然去學習。港九武館林立,各門各派,懸掛在大廈樓外的招牌廣告,到處可見,武館好壞參差不齊。人說堂口多聚集三教九流之輩,若誤入堂口,為害甚大,甚且有可能會捲入黑社會鬥爭的旋渦。一直以來,都甚為警惕。

其時還未滿二十歲的青蔥歲月,謹慎中也抱著冒險試探的心情。好奇心的驅使,決定造訪醫館,一探究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深水埗區與旺角有一段距離,步行可以到達,不過乘搭巴士去比較快捷。那段日子,我是清閒的,於是決定當天下午兩點鐘登門造訪。在彌敦道登上六號線開往荔枝角的兩層英式巴士,高長的巴士車在狹窄的街道上左彎右轉,約二十分鐘就到了南昌街。下車後,按址摸索,遠遠就看到健身院的招牌,懸掛在一座不太高的舊式唐樓角落處。樓下街角有一家士多店,當我站在士多隔壁登上二樓的狹窄樓梯口時,腦海掀起了一番猶豫,內心的感覺好像是在告訴我,這個決定將從此改變我的一生。

沿著不平的樓梯級,上到二樓,館門口正好對著樓梯,門是開著的。從門口往裡面看,左邊是廚房,連接著有一大一小的兩個房間,房間對外有一個不算很闊大的廳堂,廳的盡頭處橫放著一張有墊的長椅。右邊有一個床位,旁邊有一個鐵箱,上面放著一個醒獅頭,一個鼓,幾個銅鑼,還有一個放著十八般武藝的武器架,擺放著諸如關刀,大扒,纓槍,木棍,刀,劍等器具,還掛著一枝竹簫。在長椅旁,有一位很瘦的老嫗躺臥在沙發上,我突然的出現,驚動了她。為免她站起身,我拿著名片,快步向前走去,道明來意。此時,一位大約五十開外,身材健碩,頭頂光禿,面容和藹的中年男子聞聲出現了。我對他說是來找龔師父的,他回說,我就是。問明來意,他請我到他的診室。坐下後,先替我把脈,望聞問切一番之後,說我的脈搏稍為虛弱 (我想可能以前在越南每天常喝冰水,吃生冷東西多有關),不過可以喝中藥來調理,跟著向我解說調理的療程和費用。並說除了藥療,如果有興趣,也可以學習功夫來增強體力,改善體質。

診斷完畢之後,我在醫館內瀏覽了一番,看到一些掛在牆壁上寫著道派 龔瑞龍武館等字樣的錦旗,還有一些早年舞獅賀節日的照片。看見我凝望著照片,龔師父趁勢向我講述道派功夫的來龍去脈,希望引起我學功夫的興趣。隨著指著牆壁上的另一張照片說,那位是他的師父 陳斗,道派功夫的創始人,擅長氣功,在廣州曾經顯赫一時,名聲響亮。

陳斗師公

我個性好動,對於功夫,十分痴迷,只是礙於環境,以及對武館堂口的一些顧慮,錯過了很多學習機會。在越南時曾經在趙竹溪徒弟陳明師父處學過一些潭腿套路,也僅學了一段非常短的時間。其實當時很想學仁義堂周家功夫,卻因為 劉浩良師父突然出事,不知何故惹上牢獄之災而打消念頭。然而,學武之念,一直縈繞心頭。面對這次的偶然機會,真的不願意錯過。反正現在空閒時間多著,正好磨練一番。但為慎重起見,我還需要深入思考。在醫館內,停留了大約兩個多鐘頭,就告辭離去了,說過兩天給他回覆。


下樓後,在附近街道溜達了一陣子。深水埗區,狹窄的街道,兩旁商店林立,車來車往,散發著陣陣難聞的汽油味。人頭攢動,穿梭於商店間,市面繁榮熱鬧景象,一片喧囂。

步行於熱鬧的街道上,腦中思潮卻不斷地起伏漣漪。在聽過龔師父一番解說吹噓之後,有些心動了。

兩天後,我如期回覆了龔師父,說先把身體調理好,再學功夫,並約定了隔天上午過去診治。翌日上午,按時抵達,甫踏入醫館,還沒坐下,龔師父就說,來,我們先去「飲茶」。香港人就是有這個習慣,早上愛上茶樓享用其「一盅兩件」熱點心。東湖酒樓就在醫館對面,穿過馬路行幾步就到了。也許龔師父是常客,又或許是他的教頭身份,樓面的侍應生非常殷勤招待,不用詢問,就自動送上師父愛喝的菊普茶。師父點了一籠蝦餃,一籠燒賣,一籠鳳爪和一籠叉燒包,就開始邊吃邊和我閒話家常。問了我一些個人情況,知道我是從越南來的,說粵語竟如此流利,有點訝異。師父是台山人,說話帶著台山口音。其時北越軍正大舉入侵南越中部各區域,戰況慘烈,師父關切的問著戰役情況,當時西貢還沒淪陷。

回到醫館,龔師父詳細的講述了大約十次的診治療程,需要調理的中藥,由他親自處理,我過來喝就行了。付過連中藥的診治金,寒暄一番,也就告辭了。

自此,閒來無事,我經常出入於醫館,對於師父的家庭狀況以及他經常來往的朋友,逐漸地也認識多了,而師父逢人都替我介紹,也因此我也認識了不少人。師父經常叫我陪他去應酬,反正我也閒著,就跟他一起去。

師父有兩個女兒,年紀比我小好幾歲,都學過功夫 。大女兒 寶珠,小女兒 寶美,拳腳功夫都有一定水準。每逢過年舞獅,姐姐舞獅頭,妹妹擺獅尾,非常合拍。寶珠比較內向,少說話,相反寶美就口齒伶俐,滔滔不絕,這也是個性使然。所謂三歲定八十,今天她的事業如日中天的發展,交際手腕靈活,相信也是長期磨練所致。長時間出入於武館,看到的事情也多了,師父最擅長奇難雜症,尤其是梅毒和腎病的治療。當年在內地台山和樟木頭地區做其赤腳醫生行醫,累積了無數經驗。除此外,師父也擅長跌打刀傷的醫治。舉凡練武者,未學武前必須學懂跌打刀傷的治理。昔日行走江湖者,難免有仇家尋仇或遭人挑戰比武等損傷,略懂得自我治療,也許可以及早挽回性命,早年內地醫院並不如今日的普遍。

每當師父做跌打治療時,總叫我站在一旁觀看,學習治療傷患處的推拿,又教我煮跌打藥膏,學包紮等。師父的手法很細緻,力度均勻,一般做兩三個療程,患者就復原了。為了增加我對中藥醫療的認識,師父要我抄寫一些基本的中醫藥理,古傳治療藥方等知識。還好我對中醫也有點兒興趣,倒不覺得是一件苦差事。

師父經常留我在武館吃飯,一家人圍桌用餐,很熱鬧,對於多年離家的我,總是有一番難言的感觸。家常便飯,都是出自那位老嫗之手,就是那位經常躺在沙發上的老婦人,原來她就是師母。師母名叫 葉鳳蓮,出生於馬來西亞,早年回到國內讀書,之後就一直定居在國內。師母也懂醫術,偶爾也幫我把把脈,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師母身形瘦削,背部微彎,但精神很好,喜歡打麻將。每逢過節,師母總是提早提醒我回武館吃飯。甜酸辣豬皮青瓜,清補涼和蓮藕豬尾湯都是師母的拿手好菜。

師母早年在國內,曾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動盪,紅衛兵三反五反風潮,吃過不少苦頭。師母經常講述當年的事蹟給我聽,其慘無人道之處,手段之毒辣殘忍,著實駭人。

時光荏苒,農曆春節已悄然接近,香港人非常重視春節,家家戶戶都忙著籌辦年節用品,俗稱辦年貨。最熱鬧的是節前和除夕夜,維園花市,人潮湧動,買花者眾。情侶手牽著手,卿卿細語,沿攤觀看。販賣者忙個不亦樂乎,笑臉相迎。除夕夜,師母特別吩咐我回武館吃團年飯,饞嘴的我,當然不會錯過

香港的春節,出外消費者眾,無論戲院,食肆,酒樓,滿是人潮,排隊等位是常事。至於舞龍舞師的節日傳統慶祝表演,在市區內看不到。而新界農村,元朗,圍村等地卻有非常多的年節活動節目。今年武館沒有舞獅賀歲,也許是人手不足吧。師父說籌辦舞獅活動,除了要多方面準備之外,事前還需要到銅鑼灣警署處申請核准。

春節過後約十多天,某日中午時分,吃過午飯後,又到武館閒坐。下午大約兩點多鐘,師母去鄰近的朋友家打麻將,兩個女兒都上學去了,只有師父一個人。突然電話響了,師父接過電話後,對我說有事情要出去一回,吩咐我留在武館裡看守,等他回來,隨即就匆匆地出去了。

由於未曾試過一個人在武館內,為安全起見,我把鐵閘拉上了。隨即就躺在沙發上睡午覺,睡正方酣之際,忽然被一陣急速的拍鐵閘聲吵醒了。睡眼惺忪,看到一個穿著套裝,中等身材的長髮女子站在鐵閘門外,身旁伴著一個行李箱,好像是剛下飛機似的。看到是一個陌生人,我提高了警覺,隔著鐵閘,向她詢問了一番。她說她剛下飛機,來找龔師父的,我說師父不在家,此刻武館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不方便讓她進來,請她在外面等候,師父應該很快就回來。她說不,我是她的乾女兒,從新加坡過來的。噢,先前我倒沒有聽師父提過,也許事前她也沒有通知師父吧!由於看守武館,責任重大,我始終堅持不肯讓她進來。一番對談之後,我的睡意也給吹散了。還好此時聽到有人步行上樓梯的腳步聲,一看,正好是師父。看到師父出現,我就把鐵閘打開了,順手也幫她拿行李到廳裡面。

這位女士的出現,也讓師父驚喜了一番。接著,師父就介紹我們認識,她姓吳名秋鳳,新加坡人。原來他們是不久之前,師父去南洋新馬一帶行醫兼擺夜市地攤作宣傳時,認識的。據師父說,那天他需要到新加坡的移民局申辦延期居留手續,而他的擔保人卻爽約沒有來。正在徬徨無助之際,萍水相逢,得到這位女士的幫忙作擔保人,才解決了居留簽證問題。就因為這樣的機緣,遂結下了先是師徒而至後來上契成為乾女兒的關係。就這樣南北相隔千里之遙,彼此往來也有了一個溫暖的相聚點。人生的偶遇,總在機緣來臨時的那一剎間碰上,而他們的相識,也讓後來的我沾了一點光,從此旅遊新加坡時,多了一個落腳點。

1977 阿南師兄婚宴,左二是寶美,左三是寶珠

由於師父需要診治,遂吩咐我有空時代替他招呼她的乾女兒,帶她到處走走觀光。秋鳳年長於我,也入門在先,遂以鳳姐相稱。鳳姐在香港逗留約兩個星期,於此期間,最興奮的莫過於龔家兩姐妹了,總是纏著她問東問西,也陪她到外面逛街。鳳姐和師母也相處得很好。鳳姐是客家人,偶爾也下廚弄幾樣可口的客家菜給大家品嚐。鳳姐在香港也有一些親戚朋友,不愁沒人陪伴。兩個星期匆匆的就過去了,相信她也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期。

日子就這樣地過著,有一天,師父說下星期六,趙竹溪師父在港島北角區擺壽宴,到時你陪我一起去。噢,是太極螳螂派的趙師父,真是太好了,以前他曾經在越南堤岸授業,桃李滿門,早聞其顯赫之聲。今次擺大壽宴,港九新界各門派歡聚一堂,少不免有舞獅,功夫表演,熱鬧非凡,精彩可期。看來師父是特意安排,讓我多認識一些武林朋友,以增廣見聞。

壽宴設於北角區某酒樓,當晚各路英雄群集,聲勢墟冚,鑼鼓喧天,舞獅賀壽和功夫表演自不在話下了。

事實,在人潮中,雖然師父逐一介紹,但記入腦裡的也不多,除了一些平時見過面的師叔伯。不過,當晚卻又那麽的巧,竟然被安排和石堅師父同坐一桌。

石堅是演員,拍過很多粵語電影,尤其是和關德興合作拍攝的黃飛鴻影片,總是扮演邪惡奸人,故有奸人堅的稱號。但眼前的本尊,面貌卻非常和藹,與戲裡面的惡霸完全不同,可見其演技之精湛。

在香港,武館也稱作國術館,需要在警務署註冊登記。由於武館常給人堂口的不良印象(堂口就是一般三教九流黑社會聚集的地方),因此一般都改用國術健身學院名稱作登記。

武館的教頭多憑拳頭打出名堂,響噹噹的名聲,文化水準卻參差不齊。港九新界,門派之多,亦難言其數。響亮如蔡李佛/何牛,洪家/劉湛,莫家/莫桂蘭,詠春/ 葉問,太極螳螂/趙竹溪,白鶴/陸智夫,大聖劈掛門/陳秀中,道派/陳斗,其他還有白眉,柔功門,形意,太極等數不勝數。

師公 陳斗,道派創始人,來自廣州,曾習洪拳,周家,俠家,學有心得,揣摩結合,自成一派,創出道派拳術。

道派國術總會位於九龍青山道,陳斗師公,桃李滿門。道派弟子,徒子,徒孫分佈港九新界各區。自立門戶的除師父外,有 鄺群威,游彬,蘇源,駱蘇等。師父交遊廣闊,於香港武術界人緣甚廣,各門派如 蔡李佛 何牛,太極螳螂 趙竹溪,洪拳 劉湛,關德興,石堅,林蛟等都有聯繫。師父曾講述他和他的師父 陳斗曾參與六十年代流行一時的黃飛鴻電影一些武打角色演出。

五,六零年代的香港並不如今日的繁榮,國共內戰結束,新中國成立。鐵幕低垂,曾經掀起了一陣逃亡潮,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三反五反,大批鬥的日子。從內地湧到香港的逃難潮,三教九流,臥虎藏龍之輩都避居於此,為香港日後的發展儲備了龐大的人力資源。而顯赫於廣州嶺南一帶的武師也趁勢來此,如水銀瀉地般散居於港九新界粉嶺各地,招收徒弟,弘揚武術。香港人喜愛習武,承傳嶺南武風,習武者盛極一時,不少身懷絕技民間高手隱身其中。


龔師父的武館有供奉神位,神台上有一個非常顯眼的神主牌,上面寫著 周家周龍,周彪神位,不問而知師父也曾學過周家功夫。愛武之人,總喜歡揣摩另一門派的功夫,或許是抱著知己知彼的心態,誠然每家功夫都有其過人之處。即如 鄺群威師父,早年也曾學藝於 趙竹溪門下,游彬師父之於俠家。

周家拳創於清末年代,拳法創自 周龍。周龍先後學習洪家拳,蔡家拳,北少林拳等,本身又與當時名震嶺南的洪拳黃飛鴻亦師亦友,經常切磋武藝,所以周家拳拳術手法近似洪拳,其技擊兩家大致相同。唯周家拳經過周龍細雕琢磨之後,在沉勁剛雄的洪拳手法上,加入北少林的腿擊法和蔡家拳的靈活跳躍步法,速度增強,講求以快打慢,靈活進退,借力打力,後發制人。當時嶺南武林對此一新創拳法稱之為「洪頭蔡尾」,聲名鼎盛,並由嶺南一帶流傳到海外各地。而當名聲赫赫於嶺南一帶的 周家五虎,就是指 周家昆仲 周龍,周協,周彪,周海,周田五兄弟。師父承藝於 周彪,故館中神主台上供奉著 周龍,周彪神位。


道派功夫亦類似周家拳般的「洪頭蔡尾」套路,沉橋大馬,剛勁靈活,也有像蔡李佛般的猛烈拳法。觀察道派功夫套路,其發拳如猛虎,出槍似蛟龍,拳法剛烈威猛,長橋大馬,大開大合仿如俠家功夫的氣勢,可以確信早年 陳斗曾練過俠家拳和周家拳,從而揣摩出道派的功夫套路而自成一派,陳斗的氣功功夫更是一絕,名震廣州。

俠家功夫由 王隱林傳出,屬南拳一支,初名 鶴陽拳,即惠陽白鶴拳,在經過一番轉折後,改名為俠家拳。俠家拳路以拋拳,沖拳,衝鋒拋拳為主,以發長勁,拋勁力,搶奪先機壓制對方。而槍法方面則以彈,拋,圈等手法快速進攻搶位。綜觀來說,俠家拳,周家拳,蔡李佛以及道派功夫除了各自的拳術套路不同之外,其基礎原理都是大同小異的。

葉鳳蓮師母

師父有一位六桂堂名叫 翁坤才的實業家同族鄉親,和師父非常深交,舉凡武館有活動,幾乎都得到他的贊助支持。1976 年農曆新春,師父就曾經到他位於長沙灣的工廠大廈做開年舞獅祝賀,在大廈的頂樓表演。同年該工廠舉辦郊遊活動,師母帶我一起去參加,歡慶之餘,我不知何時觸摸過野外種植的樹幹外皮,十隻手指竟然感染了無名樹菌,腫了起來,形成水泡狀,觸之甚痛。後來經過師父用一種黃色藥水敷治和吃了一些消炎藥丸,大約兩個星期,腫患消退了,回復原狀。

武館偶爾也十分熱鬧,當其他師兄弟碰巧都回來聚於一堂的時候。師父,師母當然開心了,大家寒暄著,有些師兄弟興致起來,甚至耍起功夫,打起鑼鼓來,一時鼓聲鑼聲響徹整個空間。師父有一個內孫,年僅三歲,小小年紀,打鼓卻有聲有色,鼓聲清晰,可能是平時耳喧目染所致。

1976 年的天后誕,師傅說要出舞獅到天后廟參拜兼賀節日。其實當時我也不懂什麼,反正有空就跟著去湊熱鬧,增長見識。入鄉隨俗,正好趁機看看香港武林界的各路英雄,機會難得。

我們在深水埗碼頭登上大木船,鑼鼓,舞獅等用具都已放置在船上了,船邊亦插滿了武館五彩旗幟。當天碼頭處很熱鬧,其他武館租用的船隻亦在哪兒等候出發。各有各啟航的時間。

約九點鐘,我們的鼓聲響了,舞獅隨即舞動。師傅的兩個寶貝女兒,姐姐舞獅頭,妹妹擺獅尾,接著師傅一聲令下,船隨著鑼鼓聲緩慢開航了,船航行中,我偶爾幫忙擂鼓敲鑼,倒也過癮。。。

是日,陽光普照,天氣炎熱,維多利亞海峽一片鑼鼓喧囂聲,船隻浩浩蕩盪的朝著茶果嶺天后廟方向開去,海風呼呼,五彩旗幟迎風飄揚。其他武館的船隻亦相繼啟航了,剎那間,寧靜的海峽喧囂一片,船過水留痕,海水被劃出一度度漣漪痕跡。微微海風,吹來陣陣鹹腥海水味。

大約三刻時間的航程,就到了目的地,廟前碼頭處,早已人山人海。從遠處已看見焚香的輕煙繚繞在廟的上空,鑼鼓聲響徹雲霄,間中亦夾雜刺耳的鞭炮聲響。

映入眼簾的天后廟,十分簡樸。據聞這間廟宇是清朝光道年間時官府所建,石砌建築,呈現古樸氣質。廟內正中神壇供奉天后娘娘,左邊神壇供奉魯班,右邊神壇供奉觀音。

天后娘娘亦稱媽祖,是庇佑出海打魚的漁民出海幹活後平安歸來。漁民出海,出航前多來上香拜媽祖求安心,廟宇香火鼎盛。

下船後的舞獅對伍,按先後抵達順序列隊到廟裡參拜。狹窄的廟門入口處,人頭攢動,擠得水洩不通。廟外空地處,擺滿了攤位,賣香燭,賣食物的擠滿一地,還有替人解籤看相的。

粗略估算,到廟拜神的武館不下數十家之多,彼此輪候拜神亦要花上一兩個鐘頭時間。不過節日,氣氛熱鬧,大家也明白,並耐心等待。有的亦趁機表演獅藝,互相寒暄交流。

難得數十頭色彩繽紛的舞獅聚匯一處,各舞各的,配著各自的鼓聲鑼聲,上下舞動獅頭,十分精采。這種情景,已前經常在舊式黃飛鴻粵語片中看到,沒料到自己竟然亦能親歷其境體會一番,臨場感覺,更動人心弦。

武館的事情,有說不完的故事。1977 年初春某日,師父說接到屋主通知,租約期滿不再續約了,需要另覓地方搬遷。一個月後,師父說已找到新地點了,就在油麻地上海街處。緊接著,兩個星期後,武館就搬遷過去了。

彌敦道是一條筆直的道路,起自尖沙咀,結段於旺角界限街。是一條商業繁盛,店鋪林立,車水馬龍的興旺大道。若步行從開段到結段大約兩個小時,當然如果沿途細看窗廚又另作別論了。

油麻地是尖沙咀和旺角之間的一個區域,榕樹頭和廟街是該處的兩個熱鬧地區。新館址離我住處不遠,步行約十五分鐘。上海街和廟街亦咫尺之遙,每次往返都要穿過廟街。

廟街因其附近有一間建於清朝時期的天后廟而得名。百年古廟,香火鼎盛,我經常到廟中拜神上香。廟外有看相,解籤和算命的攤子,攤主們一個個擺出一副半仙的模樣,不過還真的有人坐下來卜問前程,問姻緣以及解籤的。廟外的廣場,俗稱榕樹頭,廣闊的空地,隨著當地人夜聚乘涼,逐漸發展成為大笪地式的休憩場地。有下象棋的,有說書講故事的,也有不少攤檔,販賣雜物和小食,帶動了連貫廟街區域內的人流。夜市人頭攢動,非常熱鬧,師父偶爾也在這裡擺地攤,售賣其特製的蛤蚧補腎藥丸。

廟街一段不長的路段,兩旁樓宇,樓上住家,樓下舖位有各式美味食肆,麻將館,玉器,古董,音樂影帶等各類商業店鋪。夜間街道封鎖,讓商攤們擺設攤檔,販賣日常用品和各類平價雜物。此外,還有道地的懷舊粵曲演唱,音響歌聲,響徹夜空,圍聽著眾。油麻地區域,除了當地居民,幾乎成為旅遊香港遊客必遊的景點。

廟街有一檔賣炒米粉的,就只賣一味炒米粉,下午四點鐘才開檔。在路旁架設一個爐和炒鑊,材料是米粉,豆芽,韭菜和一些調味料。掌廚的是一位矮瘦婦人,妙手操作,炒出非常香口,充滿鑊氣的米粉。每次經過,總要吃上兩三碟才夠癮。

其實廟街之所以出名,原因之一,也是因為是樓鶯聚集充斥的地方。大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在店鋪旁或樓宇入口間招客,互相談妥價錢後就上樓上作交易。也有手中拿著葵扇,假裝乘涼的老太婆,暗中做其扯皮條拉客生意。此處龍蛇混雜,充滿暴力罪惡,吸毒的癮君子相信也少不。電影和電視片集,經常在這裡取景拍攝。

霓虹彩光燈,絢燦耀目,照亮了港九夜景,而光明背後的黑暗,卻又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勾當事情在發生。無論夜市多麼的繁榮熱鬧,午夜過後,又逐漸地回復平靜,旺盛的街道也漸漸的人車稀少了。

1976 年新年過後,偶然的機會,一位曾經在珠海書院讀書的同學陳漢南,約我一起去應徵在觀塘區生產黏膠原料的工作。我被錄取了,是負責稀釋液部門(香港人稱天拿水)的工作,一星期工作六天,於是我改為星期日才過去武館。

搬遷新館之後,一切又重回軌道。安定後,師父說,他準備擇個黃道吉日,安排他新收的幾個徒弟,包括我,一起行拜師禮,並邀請幾位師叔伯來見證,湊熱鬧。經過一番籌備,轉眼拜師的日子到了,儀式於黃昏進行,當日武館人頭攢動,自不在話下。入門拜師,是武館的一件大事,燒豬,香果供奉,元寶蠟燭,拜神祭祖,之後向師父,師母,師叔伯等上茶,叩頭,奉上利是等例行程序。接著師父送上除了他之外還有當日出席的師叔伯們簽字為證的入門帖,才正式完成成為道派門徒。

阿南師兄婚宴,左一是阿來師弟

1977 年初,我改換位於旺角太子道新開張的大家樂快餐店工作。由於快餐店一星期七天營業,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一點,營業時間分兩班輪替,我沒有了固定的星期天休息,只有平時休息日才過去武館。

那年仲夏某天,師父說將於秋天時某日在旺角市中心瓊華酒樓設宴,慶祝武館成立十週年紀念,宴請港九新界武林同道參與盛會,吩咐我有空過來幫忙書寫請帖。並說,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位文膽,文筆非常好的朋友幫忙。

炎熱的夏天在經過多次颱風之後,天氣轉入秋涼,十週年館慶已迫在眉睫。館慶在旺角瓊華大酒樓舉行,那天我要上班,不過是早班。下班後,趕緊回家洗澡,整裝後,匆匆趕到酒樓。從家中到酒樓,亦不過兩條街之隔,步行十分鐘就到了。還好,慶典儀式尚未開始,不過響亮的鼓聲,遠遠就聽到了。上到樓上,酒樓宴席廳早已擠滿了人,看來也有好幾十桌。在入口迎賓處簽過名後,先去找自己的座位,跟著和師父,師母打過招呼,之後就去湊熱鬧了。

七點鐘,司儀在台上作就職典禮的介紹,隨著師父上台作感謝宣言。接著司儀逐一邀請相關人等上台說話,儀式約半個小時結束,之後就是舞獅子和功夫節目表演。

舞獅是由 游彬師父的千金 婉萍配搭寶珠舞動,婉萍年長於寶珠,由她舞獅頭,寶珠擺獅尾,游彬師父親自打鼓,其他師叔伯配合敲鑼。今次婉萍表演她拿手的採沙煲青,難度高,要平穩的站在重疊的沙煲上舞獅,沒有一番功夫是很難做到的。畢竟在其父親長年指導之下,她非常順利地完成了這次精彩的表演,贏得滿堂掌聲。此時宴席也開始了,杯觥交錯,飲勝之聲,不絕於耳。在此同時,司儀亦不斷地邀請並介紹各位有興趣作功夫表演的各門師父上台表演他們的拿手套路,師父表演了一套用喉嚨頂彎纓槍的氣功功夫。我的座位剛好對正舞台的方向,坐在座位上邊吃邊欣賞。實地觀察,動作逼真,精彩絕倫,大開眼界。

武館慶典過後,我應徵到大快活快餐店工作,其時香港快餐店蓬勃,人手短缺,反正我是單身的,無牽掛,可以到處闖,深入觀察每家快餐店的經營獨特方式。我在大家樂快餐店工作了大約半年時間,要學的基本都熟練了,遂動起了蟬過別枝的念頭。湊巧在報紙上看到大快活快餐店請人的招聘,於是就去應徵了。相較於大家樂,大快活也頗有名氣。當時香港大約有六百多萬人口,飲食各有所好,各類食肆總是擠滿了人,生意蓬勃。兩家快餐店,為招徠生意,各出其謀,廣告宣傳,競爭激烈。我在大快活工作不到一個月時間,就被同事推薦認識了他的一位在嘉頓公司做麵包師傅的朋友 肥佬鄭。他遊說我到他朋友新開的快餐店幫忙,並說要傳授我做麵包的手藝。新快餐店離我住家不遠,在旺角缽蘭街處,步行十五分鐘就到,店面不大,全由我管理。經不住他一再而三的勸說,我答應了。

其時,雪玲剛從越南移居到香港,剛巧碰著,也曾來快餐店參觀。快餐店開張後大約三個星期,某日看到一個熟識的乾瘦面孔在店門外徘徊溜達,不時地向餐店內張望,我定眼一看,原來是 鄺群威師父的徒弟 馮友。馮友經常出入於師父的武館,因此,對他也有印象。記得他曾經問過我在那裡工作,當時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就告訴他我的工作地點,沒想到他真的來找我。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心想他此來必定有目的的。於是,我走出店外,問他是否來找我。他回說是,但由於正在工作,我叫他等我下班後再談。約了時間,叫他轉頭再回來。

下班後,看到他早已站在店門外了。於是,就和他到附近的大排檔吃晚飯,問他此來找我究竟有何事,他也很直接地說了。他說,他知道我喜歡功夫,問我是否有興趣學螳螂拳,他願意以每套一百港元教我,包學懂為止,看來他經濟上出現問題了。

由於一星期工作六天,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武館了,那還有空閒時間去學螳螂拳呢 !即使有,也不可能在武館學,怕師父不高興,一門派功夫都還沒熟練,就要學其他的。不過,曾經看過他在武館裡展示過螳螂拳和纓槍的四門槍法,功夫的確很了得。既然他主動提出,我真的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再三考慮之下,我答應了。至於練武地點,我提出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公園,晚上下班後,直接去那裡練習。他也同意了,他從油麻地步行過來也不很遠。

時近冬天,天氣轉冷,寒風颯颯,陣陣寒意,學習的日子,大家都準時到達。螳螂派的功夫套路很多,他先教我基本的入門套路 「崩步」,單是頭一兩天學習的低樁紮馬功夫,雙腿酸痛到幾乎站不穩。他指導和講解都非常認真,一點不馬虎,雖然在凜冽的寒凍天。就這樣,不覺間就學習了兩個月,而我也以每個月學一套拳的速度,繼「崩步」之後再學了另一套「擇要」套路。其後基於時間難以分割,就沒有再繼續下去了。

我於 1977 年初領取到香港居留身份證,可以申辦旅遊證件。受困了多年,終於可以自由出埠了。於是,先過澳門旅遊,玩了幾天。隨後,過台灣環島觀光,停留了大約一個月。1977 年尾,雪玲和她的弟妹們移居去了法國。於是,移居法國也成為我追求的目標。但是以當時我的香港身份和法國領事館核發簽證的嚴格,要拿到法國簽證,真是談何容易。

1978 於新加坡

1978 年農曆春節過後,我去新加坡探望秋鳳姐,一圓童年時憧憬到新加坡旅遊的夢想。童年時曾經看過很多香港粵語電影,經常看到南洋一帶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風光和地道美食,非常嚮往。我在新加坡住了大約四個月,大快朵頤。尤其是當地的海南雞飯,排骨茶,福建炒麵,咖哩魚頭等食物。

由於在香港,很容易找到工作,為享樂於長假期,在工作了一段時間後,我總是把工作辭掉,回來再找新工作。旅遊新加坡回港之後,很快的,在油麻地彌敦道附設於彌敦酒店內的快餐部找到了工作。今次換在水吧部門做事,是一個新的嘗試。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個轉變,對我的人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上班不到第二天,竟然再遇上當年從越南帶我到香港的黃姑娘。人海茫茫,於人潮中再遇上,真是奇蹟,是緣吧 ! 闊別多年,故人無恙。她來自泰國,也許逛街疲累了,進來買飲料喝。由於工作忙碌,驚喜之餘,匆匆地向她要了聯絡地址,以作聯絡。黃姑娘的出現,點燃亮了我移居法國的希望,我相信我的後半生將因此而改變。

在這裡工作了兩個月,改換到位於尖沙嘴赫德道的金牛菀越南餐館工作,任職助廚。

1979 年農曆新年過後,我申請到泰國簽證,於是辭去工作飛到泰國旅遊兼探望黃姑娘,此行的確有點冒進。在泰國,除了黃姑娘,既無朋友也不懂泰語,就這樣闖過去了。還好,我一生多貴人扶持,在需要的時候,總會出現適當的人來幫忙解困。

二月中,乘搭泰航,於晚上十點多鐘飛抵曼谷。離開曼谷朗曼機場後,坐上計程車,按照地址找到了黃姑娘。時已深夜,幸好她還未睡,她剛洗過頭髮,傭人正在幫她吹乾整理,她說明天早上要飛去香港。閒聊了一番之後,她叫了一部當地的篤篤車送我到曼谷華人區耀華叻的文華酒店住宿。並囑咐,如果有需要,可以找該酒店的華人經理幫忙,他會說華語和廣東話。幸運之神的降臨,貴人接二連三地出現了。除了解除了我的困擾,還實現了我移居法國和雪玲團聚的心願。同年四月初春,有驚無險地,經過在印度和莫斯科的兩次轉機,終於順利地於上午時分抵達巴黎戴高樂機場,繼而搭乘計程車進入巴黎市區。憧憬著即將和雪玲重逢的喜悅,同時也擔心著另一段未知的人生路向將會是如何地在這個陌生的花都而又浪漫的國家出現。

1979 年對我來說,是非常特別的一年,心想做的事情都從心所願。雖然有一點小阻礙,卻又頻頻遇上貴人的幫忙,一而再的,逢凶化吉順利地解決辦妥了。從申請法國居留證到找工作莫不如是,仿佛有神靈在身邊護佑著。生活稍為安定後,工餘修習法文,以祈能早日融入當地的社會生活。響譽歐洲的浪漫花都巴黎,映入眼簾的景物,一切都是那麼的新奇。巴黎人悠閒的生活,竟是那麼的平靜。但初來乍到,為口奔馳,人已疲累,完全失去了欣賞明媚風景的興趣。來日方長,為前途,還是好好的先把生活穩定下來。

我在抵達法國兩年後於 1981 年中結婚,1982 年夏天回香港探望 雪玲的父母親和師父,師母,之後到台灣補度蜜月。闊別三年餘,師父的生活環境改變了很多。師徒聚舊,互道別後情況,師父說寶美已有事業發展,生財有道,在武館附近買了一層樓給他們住。師母也勸說叫我回來和寶美一起發展事業,其時香港經濟蓬勃,出口欣榮。然而,我已習慣了法國的氣候和生活節奏,對於香港的炎熱和狹窄的空間,人車擠逼的生活環境已難適應。然而看到他們老來有孝順女兒侍奉,感到十分欣慰。1986 年尾,曾再次回香港一行,探望兩老,師母身體依然健康無恙,但不幸師父已然於七月中過世了,享壽 65 歲,緣慳一面,無奈的遺憾。早兩年前,曾接到寶美的信息,提及師父因乘坐他的徒弟 陳卓明的汽車,在港島區發生車禍,傷及身體與腿膝部,看來也蠻嚴重的。復原後,師父需要用拐杖步行,之後,身體逐漸衰弱。飛來橫禍,人生中實在有太多預料不到的意外。

1988 年初,我在巴黎開了自己的餐館,其時兩個女兒也先後出生了,雪玲仍舊在美國 Digital 公司工作。帶小孩,上街市補貨,做帳,忙碌的日子,日日如是,期間也曾回香港一兩次。寶美結婚了,定居於澳門,隨著也接了師母過澳門居住,以方便就近照顧。

時光荏苒,1993 年,機緣巧合,於仲夏時八月間出讓了經營了六年的餐館,日子也輕鬆了很多。移民美國的手續,正無聲地進行著,需要等約十年的排期已經過了大半。1998 年春天,接到美國駐法國大使館的通知,預約見面訪談移民事宜。經過一番手續和文件的補遞,領取了移民簽證。移民,可真是一件大事,我在法國居住了幾近二十年,根基穩固,面對移民的抉擇,也曾經過一番掙扎,要放棄一個已經穩固的生活而去面對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實在難以取捨,無奈父母對子女團聚的期待卻又是那麼的殷望和迫切。

經過一番事情的安排後,同年十月十八日,終於踏上了飛往加州的航機,非常順利地完成了移民美國的入境程序和手續。

摧毀了原先平穩的生活根基再在新環境中建立另一個平穩的生活,需要莫大的勇氣和忍耐。在經過一番摸索之後,我和雪玲都先後找到了工作,兩個女兒也順利地入校就讀,繼續被迫中斷了的學業,為時數個月的波動,一切又逐漸地邁入了佳境。同年聖誕節,接到寶美寄來的新年賀卡,知悉師母已於是年七月仙遊了。獲訊剎間,昔日景象在腦裡翻騰,懷念著師母曾經對我的關懷,愛護,有說不盡的唏噓。

師父和師母的靈位放置於九龍塘區的省善真堂道觀處,每次回香港旅遊,必定到道觀堂上香拜祭,追悼一番。


往事已矣尚何道,每每念及,心頭總掀起一陣翳痛。歲月如歌,自移居美國後,居住環境寬大兼有前院,後院,從此重新拾回功夫的練習。綜合過去的學武經驗,自創了好幾套養生功和功夫套路,每日磨練,改進,樂此不疲。另方面,亦以推拿穴位手法,幫助有需要的人解除患痛,以祈慰藉師父,師母栽培之恩。

頭上一陣響徹的雁鳴聲,剎間將我從思緒中喚回現實,清風柔拂,枝葉擺搖,枝頭烏鴉,啞啞哀叫。時代的進步,在於人類不斷的努力,承先啟後,繼往開來,不斷地創新。曾經經歷過那段無論是崎嶇或是平坦的路,開心或不開心的,都刻下烙印。面對未來,樂觀,開朗迎接就是了,事緩則圓,明天會更好。

武館趣事,筆不勝書,絲絲往事,禿筆難述,祈佑師父,師母在天之靈安息。


時機巧合情緣至,

今生幸結師徒義。

蒙師指導解困惑,

學武學醫不遲疑。

四年匆匆相聚處,

耳濡目染江湖趣。

往事已矣尚何道,

烙印心頭千萬事。


散文篇 之十五

脱稿於 聖荷西 5/25/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