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7, 2019

父親




父親 

意氣風雲猶如昨,
歲月春秋屢迴薄。
上菀頻經柳絮飛,
中園幾番梅花落。


腦裡不時迴盪著這首七言四句古詩,它,細訴著流金歲月的飛逝。日出日落,雲蒸雨降,寒來暑往,驀然回首,不覺間移居加州已經超過二十個春秋了,就在我移民來加州整整一年後,父親離開了。是那麼的突然,毫無預兆的,沒發一言,就那樣昏迷不醒,沒痛苦的撒手人寰了。突發的一切,讓人措手不及,生離死別是人間之痛,那麼的惘然,心裡無語問蒼天。

古來傳說,人死後,會在頭七夜回魂,那晚我和幾個弟妹夜宿於母親家。由於父親去得突然,沒有留下最後的話語,當時我對著父親的靈柩說如果他還有未了的事情,就在回魂夜出現告訴我。

那晚,我睡在大廳的沙發上,背著廚房,一夜無語。就在天快亮大概凌晨五點鐘時,我給一種聲音驚醒了,感覺好像是來自廚房處。我想起來去看看,奇怪,身體就是動彈不得,好像給什麼壓著似的,但是,我的知覺是清醒的。就在那個時候,我感覺到我的靈魂出竅,離開了我的軀體,慢慢坐起來,轉身朝廚房看。令我驚訝的是,我看到父親坐在那裡,坐在他慣常吃飯的地方,戴著他那副老花眼鏡,無語,卻露出慈藹的笑容。我就對他說如果還有未了心願就傳送或報夢給我,還有希望他在天之靈能保佑和看顧我們尤其是母親。禱告語畢,竟然看到在他頭頂上的天花板飄落很多彩色花紙,輕盈的飛舞在空中,好像人家慶賀日大撒花紙般,很美,隨著就消失了,之後我的身體也能轉動了。

人說當人死後回魂時,有牛頭馬面帶著回來。那些來自陰府的是不讓人看到的,除非像狗隻有陰眼(有些人會看見),才會看到,很常在寂靜的晚上聽到狗吠得很長很哀的聲音,也許是吧 !

巧合的是,早上姐姐打電話來說,她在凌晨五點左右聽到她家的後院有人掃落葉的聲音,父親生前每次到她的家都幫她清理庭院。

父親自從逃難來到美國後,一直生活得不開心,總有著寄人籬下的感覺。當然主要還是昔日在西貢辛勤建立的事業和擁有的一切皆因南越淪陷全毀了,商場上的好朋友都已各散西東,生死不明,那有今日之群組可以透過網絡即時互相通訊那樣方便。而眼前困擾的生活問題,兒女成群,手頭拮据,英文又不靈光。每念到昔日的輝煌日子,總有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英雄全無用武之地的無奈,心中鬱結,不時仰天長嘆 !

視覺上看到飄落的花紙,我深感安慰,可能父親藉此傳遞給我們一個訊息,他已得到了解脫,叫我們無需牽掛了。

父親生前常說他有一對佛耳,死後會升上天的。父親的人生座右銘是 「人負我,我不負人」,無論對兄弟,朋友,始終抱此態度,父親人緣甚好。

祖父有四個兒女,三子一女,父親排行第三,上有兩位兄長,下有一個妹妹。很不幸我二叔在他很年輕時就因急性病去世了,而祖父亦早年喪偶,其後續弦。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的親生母親,我的第一位祖母,僅在神枱上擺放的遺照看到她的樣貌。

據父親說,早期祖父是擔柴賣的,生活很苦。後來,白手創立了酒莊事業,創業初期,歷經萬難,極其困苦惡劣。加上當時法國的統治,日本的入侵和越盟對抗法日外來侵略者,要求獨立統一全國等引發起的一連串政治動盪。父子三人就在惡劣的環境中隨著時局的變動,適應生存,胼手胝足,逐漸擴展酒莊業務。

家中生意在父親接手經營後,從 1960 年開始到 1975 年西貢淪陷,一直都有很穩定的業績。由自製酒業到後來和同行好友合辦的入口生意,都做得有聲有色。父親人緣好,重信用,扶助朋友,得到業界的尊重,我甚引以為傲,他的商界朋友,很多我都認識的。

在舊日的西堤華人商業圈裡,很多商家都借用起會來籌集資金,通常以滿一桌十二個人算(包括起會人)。每個月開一次會,誰緊錢周轉,誰就落標以高價奪標而使用那筆會金。除了藉此籌集資金外,同時還趁機聯誼聚會互相交換商場消息。當時的資訊不如今天的發達,電話的使用幾乎是零。很多事情都是面對面商討或者登門拜訪討論。

父親非常支持並幫忙朋友間的需要,參加了很多會。正因為如此,每個月都要出席應酬。當一晚碰上有兩個酒會時,父親就囑咐我去頂替。

我當然開心了! 我愛吃,尤其是上酒樓,一席酒,十多味菜,不同的酒樓有不同的拿手菜式,單是頭盤的四熱葷就教我大快朵頤了。

堤岸的大酒樓如 愛華,賽瓊林,亞東,鑽石,美麗華,大羅天,同慶,還有江南等幾乎我都吃過。大人在談論時局聊天,我只顧吃我的菜,吃飽了才聽他們的偉論。耳濡目染,日積月累倒也吸收了不少商場和時局變換的知識,受益匪淺。

南越政局動盪,內戰戰役頻生,士兵傷亡慘重。兵源缺乏,於是很常在晚上戒嚴時間突擊檢查戶口,捉拿適齡青年入伍當兵。每碰到這種情況,就聽到一片喧嘩,雞飛狗跳的聲音,我家樓上的適役青年四處匿藏。在晚上戒嚴的清靜時刻,特別嘹亮刺耳,令人恐慌。想到終有一天我也要面對時,心裡早已作了盤算。對此無意義的兄弟鬩牆戰爭,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著,免作無為的犧牲。

自己尋找離開路徑,在一位同學的母親幫忙下,很幸運的搭上逃亡之路。隨後,對父親說出我的決定,父親也同意,條件是我必須帶和我同齡的堂弟(大伯父的三兒子)一起離開,父親的無私,可見一斑,從此踏上了離家外闖之路。

1973
2 17 日是我離家出門的大日子。清晨,當時和我來往最密的鳴遠李姓同學來送行。攜帶著簡單的手提行李,從家裡出發到跑下陸省的專線車站。因為不放心父親送我上車後,自己一個人回家,由我的好同學陪他是最好不過了。我和父親同坐一架機動三輪車,而李姓同學騎他的機動車載我的堂弟。到車站後,會合了帶我上路的人,買車票後,就上客車了。坐在車上,看到車窗外的父親,臉上展露出依依不捨的離情,內心掙扎著,腦中反複地在問自己,我的選擇,對嗎?

客車發動了引擎,車啟動了,緩緩開出,一如往常的進行它的載客任務。從車的窗口看到父親的身影,正在和我的同學在不停地揮手。身影隨著客車加速的遠去而逐漸縮小,頓時我熱淚盈眶,潸然淚下。

心裡很難過,很內疚的責備自己,正當父親的事業發展如日中天,大展鴻圖,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卻拋棄了父親,放棄了富裕安定的家庭生活,帶著惘然的心情踏上了前途未卜的道路。

1973
年初順利抵達香港,居住了六年再輾轉旅居於巴黎直到 1998 年尾獲得移民簽證來美國與家人團聚,算來和家人分隔了幾近 25 個寒暑。

1979
年我再次隻身前往巴黎闖蕩時,同年父親和整個家庭在投奔怒海抵達馬來西亞悲痛島住了幾近一年之後獲得美國政府接收,移居來到加州聖荷西市定居。

雖然自 1984 年開始,每隔兩年我都會來加州探望家人,停留時間卻又十分短暫,每次回來都看見父親臉上喜悅的笑容。身為家中長子,顯然父親對我一直寄予成龍厚望。

事實,我是父親的好幫手,我人好動,個性好奇,又不怕吃虧,看到的就會主動去幫忙,不需要父親吩咐,父子之間好像早已有了默契。

我從六歲開始,已經在酒鋪裡幫忙了,一直到十六歲離開。開始時是做一些小活,隨著年歲增加,也幫忙去送貨,抬,拉,托全包辦。因為有我陪去,原本負責送貨的伙計就留在酒舖裡做事。我喜歡這份差事,主要也想趁機去外面看看,順便找一些新的東西吃。送貨,就是東南西北各地去,有時去鄉下,如美萩 (Mỹ Tho) ,來紹(Lái Thiêu),守德 (Thủ Đức),芹蒢(Cần Giờ) 等地。不同地域,總有一些特別口味的食物,越南人賣的粿條很好吃。除了肉片外,還放韭菜,蝦餅,湯的味道也不同於堤岸華人煮的口味,還有其他路邊販賣的食物,各有特色。至於通往鄉下的路,路上很常碰到軍隊移防,看多,我也習慣了。

父親的生活很有規律,遲睡早起,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一個月裡,總有好幾晚去應酬,也是難得可以輕鬆和朋友聚會聊天,觥籌交錯,談天說地,相信也是他最開心的時刻。

不過有一次,父親喝醉了,竟然由警察把他送回來。強勁的拍門聲,把我嚇壞了,從門的縫隙處,我看到有兩個越南警察扶著父親站在門外。那時候已經是晚上戒嚴時間,街上很靜,沒有行人車輛,除了警察車和軍車巡邏,呼嘯而過,閃亮的車頭燈光,照亮黑夜的街道。

我急忙打開門,接過父親,看到父親臉上有幾處傷痕,似乎給人毆打過或自己撞傷了。當時有點驚慌,手忙腳亂的(凡喝醉的人,身體特別重。),也沒有留意聽警察說什麼原因,反正人平安回到家就是了。之前一直在擔心,快到戒嚴時間,還沒看到父親回來(當時也沒有像今天的手機可以即時按電話去查問。)

在我徬徨忙亂的剎間,警察也離開了,我馬上把門關上,處理父親醉酒的事情。事後我猜想,可能父親喝多了,言語上衝撞了巡邏警察而受了皮肉之苦,酒之為害,真大 !

自從經過那次之後,父親也再沒喝醉過,相信是受過教訓了吧!因為那些越南警察可不是好惹的。若是無妄之災,惹上牢獄之苦就手尾長了!尤其是做生意的,最好少惹事。

我想父親喝多了,也許是生意上和生活上的一些煩惱。事實,那段時間,家裡也不安寧。大伯父,每天都喝酒,喝醉了就找事罵人,也不斷的找父親的事。

自從祖父在 1968 年尾,受不了幾個房屋承建商如簧之舌的推銷,買下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屋起,大伯父就開始喝酒了。

那天,那班承建商來的時候,我也在,我很喜歡在午飯後過酒鋪伏在櫃台上閱讀報紙,尤其是每日連載的少林洪熙官武林事跡。

那是午飯後大概一點鐘左右,他們帶著房屋的圖則進來,攤開在櫃台上,向祖父,大伯父和父親解說。那是一座即將蓋建為六棟獨立式三層樓附加天台的建築物,離酒鋪不遠,就在同慶酒樓隔鄰,越美軍駐守的五層大樓對面。

那幅地,本來是一家越南人所有,是別墅形式,有花園,花園裡還置放了一個私人墳墓。已前每個晚上我補習後回家經過都不敢看,總是快步的走過,很少看到有開燈,總是黑漆漆一片,很嚇人。

隨著家庭人口的增多,家裡住的地方越來越不夠用。其實早兩年前,祖父也去看過離家稍遠的一棟舊的也是三層樓的樓宇,可能價錢談不攏,結果沒了下聞,年幼的我們空歡喜一場。

聽過對方解釋後,父子三人互相討論,最後一致同意購買,價錢最後也敲定為六百萬越幣成交。於是承建商就問,房屋要放誰的名字。祖父說就放大兒子的名好了,因為父親名下早已登記了在春祿(Xuân Lộc)地方的一個大樹膠園,父親也很贊同。但是大伯父拒絕了,他堅持不要,主要是伯父的越南語不靈光,他怕有事時應付不來。即使祖父多番催促,伯父就是不肯拿出身份證。當時賣房屋的承建商為求趕快把買賣落實,就打圓場說,反正是親兄弟,誰登記都一樣!

在堅持不過下,祖父就叫父親拿身份證出來登記。本來是一樁好的事情,事後卻引起了軒然大波。也許事後大伯父受了某些外來言語的挑撥,性情開始改變了。經常在工作時喝酒,喝到醉醺醺,喝醉了就趁機在錢櫃處拿錢回家,也許要拿回同樣房價的現款吧!事實,為公平起見,事後祖父已經給伯父一筆同樣的款項了,他還是不滿足。他的酒醉行為,影響了全家人,相信也包括了他的兒女們。最後還是伯父的家庭搬到新樓去住,父親發誓永遠不會住在那裡。

最開心的應該是大伯母了,既有錢又有新樓住,而我也沒住那邊,不過放學後,就去那裡洗澡,看報紙,看光華日報,裡面有一篇寫詠春拳梁贊的連載故事。

1974
年,是父親的相沖年,流年不利,父親被一位他很信賴的生意上有來往的經紀有圖謀的欺騙,損失慘重,導致周轉不靈。據姐姐說,父親曾向大伯父求助,借錢周轉,大伯父拒絕了。還好父親人緣好,得到貴人幫助解決了燃眉之急,得道多助,誠不虛也 !

度過難關之後,父親的生意比之前做得更大了,人總會在挫敗中成長。

1973
年初,南北越在巴黎簽訂巴黎和平協議。雙方達成臨時停火,謀求和平。當時南越政權信以為真,仗著有美國的軍事支援,以為和平降臨了,防守鬆懈。

市面車水馬龍,一片繁榮景象,亦因此帶旺了父親的入口生意,來自日本的罐頭果汁和機動車零件,銷路很好。父親也進口樹膠原料,家裡堆得滿滿的,還有其他薄荷油,香精,香油等,貨如輪轉,甚暢銷。

1975
年南越淪陷後,貨幣不值錢,唯貨物有價,全靠這些存貨,全家幸賴以生存,以及換到一大筆後來搭上半公開偷渡離開越南的逃亡費用。

相反,大伯父存放在銀行的錢,隨著南越政權的淪陷而大幅貶值。接著而來損失更大的是新政權頒令全面更換舊政權貨幣,而更狠辣的是限定每個家庭換錢的數量,無論貧富,一視同仁。這一狠招,正是共產政權打資產清算的一貫手段。

那些存放在銀行或隱藏在家裡的鈔票,因新令形同廢紙,大富人家一夕間變得一貧如洗。有些將錢交給貧窮的親戚或朋友代換,之後分給他們一些跑腿費。結果,錢過手後,真正誠實的在換錢後拿錢回來交還的卻寥寥無幾無幾。據母親說父親亦有交托昔日的員工代換新幣,同樣亦是有去無回。

事實在當時的惡劣和混亂的環境中,為生活,人也只有昧著良心了,錢誰不要,尤其是手緊的時候。不過,凡欠人而故意不還的,相信始終會有一條痕終生烙印著,磨滅不掉。

母親也提到,當年父親在離開西貢時,曾留給祖父和大伯父每人十塊黃金作生活費。祖父年邁,擔心不堪舟車勞頓,而放棄了,大伯父則怕坐船,寧願等待他在美國的二兒子擔保,他要乘坐飛機離開(在等排期六七年後,得償心願)。而繼祖母則拋下祖父,跟父親一起離開,同林鳥,大難臨頭為自己的生命,亦不顧得那麼多了。

總括跟著父親同船離開的約十七八人,大伯父的家庭和他的外甥等多人。有些自費,有些向父親借貸,應允日後償還,有些口頭答應,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

住在西堤的人,很早起床,大清早,街道上已人來人往,小販挑著整擔挑食物或手推車,趕往慣常擺賣的地方去販賣,趕著做學生和上班工人的早市生意,十分熱鬧。在通往國民學校後門的那條巷大光里,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早晨,就擺滿了很多小攤檔,我總是吃完一攤過一攤,從熱到冷,吃得飽飽才上學。

父親也很早起床,雖然有時候工作忙碌而晚睡,洗漱後,換上衣服,就去附近的茶室喝咖啡,吃粿條,吸煙,看報紙,父親喜歡閱讀論壇日報。

離家不遠有好幾家賣點心,粉麵的咖啡鋪,如源昌,祺海,南都,添記,亦有一檔擺在行人道上只賣茄汁牛腩粉和排骨粉的檔口,味道很好。這些店鋪都是父親經常光顧的,還有一家稍遠的嶺南茶樓,它的點心很出名,很好吃,通常父親在星期天才去,當然有我陪著了。母親喜歡吃源昌的蓮蓉包,如果父親有去那家吃早餐,必定順便買回來。

父親很省儉,從不作奢侈的開支,需要的就買,不需要的絕不浪費金錢。南越政局不斷的動盪轉變,經常發行新鈔票,幣值不斷在貶值,買賣之間,如果掌握不好,就會引發很大的財務損失,只有存貨才能保值。但是進貨,壓貨也需要有雄厚的資金去承托,相信父親心裡有他的盤算。

父親除了工作,應酬,沒有什麼娛樂,偶爾才偷閒去看一套電影,父親喜歡看美國片。

歲月如梭,韶華流逝,今年是父親仙遊二十週年,往事一幕幕在腦海裡不斷重現。溫馨感覺,仿如昨日,而積存在記憶中磨滅不掉上陣不離父子兵的陳年事跡,禿筆難以細述。

俱往矣 !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初移居來加州時,人地生疏,工作也成問題,徬徨而不知何去何從。待找到工作,生活稍為安穩時,父親去世了。

嗚呼,天不從人願,奈何 ! 每思之,總有椎心之痛,真教人無奈又無奈呀
!
詩言:

無限思憶化作字,
抒發心內痛苦言。
三思未報劬勞德,
撫育恩情銘懷念。


寫此文,特以為念 !

散文篇 之九

脱稿於 聖荷西 5/29/2019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